·题·记·
(相关资料图)
他曾想过,他的陪伴是一把伞,为她布下阴凉,遮住赤沙的热浪。
却没想到,伞只有一把,自己的头上空无一物,徒留孤寂的随往。
直到愤懑与释然在昆汀的猩红艺术间铺染开来,
战场的枪刃中,时光的轮回里,
他蓦然回首,却更加疑惑——
他陪伴的是谁,又是谁在陪伴于他?
“或许真正的陪伴,最需要的,是值我所伴の人。”
第21次循环 第二天 清晨06:13
被一阵吵闹声惊醒,我迷糊地睁开眼,摸到了枕旁的手机,一看点,才六点十三,离我定的闹铃还有四十多分钟。不是闹铃声把我弄醒的啊,我想,便生出了一丝懊恼来,这个尴尬的点,想睡个回笼觉有些难了。只得从榻榻米上爬起来,穿上木屐鞋的时候,忍不住咧了下嘴,才想起昨天的游玩奔波下,脚底磨出了些泡子,在狭小的木屐挤压下,更加疼痛。于是脱了鞋,赤脚走向盥洗室,准备洗漱一番。
打开盥洗室的灯,镜子里的自己明显晒黑了些,不愧是四大火炉城市之一,也就躲在房间中,靠着空调才能勉强熬着。但终究是要出去的,要不旅游的目的是什么呢?好不容易请到的假期,仅仅是换一个地方躺着吗。
再说,还是和她一起出行。
再再说,在第一天熬了二十回了,好不容易才来到了第二天。
叹了口气,不知道是该欣喜,还是惆怅。洗漱完毕后,我坐回榻榻米上,用指甲剪挤破了水泡,用纸巾擦干净后,抹上红霉素,又贴上了创可贴。在榻榻米上跳了几下,虽然有些疼,但走起路来应该看不出来了。要不,再循环一次?第一天的时候,在鞋子里放些软垫或许会好些,就不会磨出水泡了。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摇摇头,不知道为什么,或许是不舍得她再次重置,或许是各色奇葩的死亡方式已经玩腻味了。
就在我思索的时候,一缕萧飒的气流,从我脸边擦过。
我感到一丝冰凉的痛感,从脸颊处外溢出来,用手一摸,有一个小口子,还有溢出的血。我走到面前的白墙,发现一个小小的圆洞,从洞口中射出了微弱的光。发生了什么?刚准备趴在洞口,往外看看。猛烈的枪击声响起,那是乌兹冲锋枪的嘶鸣,直接在墙上留下了一串弹孔,墙灰和木屑飞散而出,我下意识地趴倒在榻榻米的凉席上,惊险地躲过了这轮嚣张的射击。
想必,将我吵醒的,就是类似的声音。只不过隔音的墙体被打穿前,我没有听清晰罢了。
“刘叔,什么情况?”我大叫起来,这个房间除我之外空无一人,但我明白刘叔会听见我的声音,“你这是看我死的没创意,加载了新玩法吗?”说实话,我还挺感兴趣的。但意外的是,总是随叫随到的刘叔,这次却没了声音。难道是……不至于不至于,不会这么倒霉的中大彩吧……想起中午和刘叔的对话,我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。那串弹孔外传来的喧嚣,我都没再注意,只是期盼着快点听到刘叔否定的回答声。
但最先杀到的,却是墙外的不速之客。
客房的大门,被暴力撞开,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粗壮男人,拿着一把长刀闯了进来。他横肉堆叠的脸上杀气腾腾,露在衣服外的肌肤上,刺着鬼神的纹身——影视剧集中典型的日本黑帮形象。
他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鸟语,见我呆愣着没有反应,直接举起日本刀,跳上榻榻米,“咿呀呀呀”地朝我冲来,我下意识拿起一旁的双肩背包,朝着刀口挡去,“刺啦”一声,背包直接被切成两半,如同切豆腐一般的顺滑,连带着包里的旅行规划、口罩、防晒服等,都断成两截,爆裂出来,飘散在我和刀客之间。同样掉落的,还有一个喷雾,那是应付火炉城市的清凉喷雾,我的动作似乎也变得敏捷了许多,直接抓住了喷雾瓶子,对着大汉的眼睛就是一阵狂喷,薄荷油成分很是刺眼,那刀客“哇啊啊啊”乱叫一通,给了我侧身逃出的机会。
但刚逃出房间,就看见已经无比凌乱的走廊,墙壁上《赤沙战场》的主题海报,已经被弹痕和刀痕“修饰”的难以看清。前台旁边乱入的《千与千寻》抱着西瓜的无脸男雕塑,也被削去了没有表情的头颅。这间主题民宿的管家倒在前台,血已经流满了此间的大理石地面,照出了我有些无措的脸。
终于,刘叔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。
但和以往不同,这次是断断续续的,好不容易才拼成了一句话:“千万不要死亡!”我明白了,真的中大彩了!这千万分之一的几率,果真落到了我的身上!
我已经在这个世界里死了十九次,但这一次,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!
从前台跑出去,按下了下楼的电梯(没有楼梯)。原本只是矮矮的五层,此时的等待却尤其漫长。身后的民宿中,猛烈的枪击声此起彼伏,游客们的惊呼声也不绝于耳。这都不是真的,我对自己解释着,只有我是真的,我要活下去。
在电梯开门的瞬间,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呼救声。
我会为了拯救她而送命吗?
别逗了……
第3次循环 第一天 上午10:07
她。
名叫鹿小柒。
此刻正躲在太阳伞的阴影里,额上的刘海随着热浪舞动,证实着太阳伞并不能阻挡火炉的侵袭,顶多遮挡外界的目光。
我就是外界的目光。
虽然是她约的我,趁着休假的机会,结伴来到这座名为长沙的城市。这是一座很红很红的城市,历史的红潮,现今的网红,以及八月初的红日,他们超脱于物理层面的界限,仿佛有形地纠缠在了一起,共同作用,让这个被湘江贯穿的省会,变得很红很红,红得发热,红得滚烫。亦如我已经被晒得滚烫的身体。看来打伞还是有些用的,至少不会被直接晒成人干。我擦了一把汗,环顾着脚下的葱茏翠绿。
我和小柒,此时正坐在岳麓山的敞篷索道上。这是国内仅存的老式索道了,不像厢式的那么安全,却因为四面敞开,只有一根横着的杆子固定身体,而别有一番趣味。不说从脚下的游客头顶穿过,就是有些树木长高了,用脚够一够,都能踩到树顶的枝桠,颇有种凌波微步的缥缈之感。虽说如此,在四十多度的高温下,一切的“仙气”也就真的蒸发干净了,特别是一旁的小柒,已经面色不虞的时候。
我心里腹诽着,旅游果然是一场战争,出行是打仗,城市就是战场。嘴中却道:“这风景真不错,你看,橘子洲就在旁边!”
左下方,已经能眺望到湘江,还有江中那座有名的江心岛。伟人的雕塑在阳光下璀璨生辉,四周由纳米像素点构筑的立体景观,也形成了别具一格的蔚然大观。
“哦,还行吧。”小柒兴致并不高。
刘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耳边:“要不要听下她在想什么。”
我点点头,知道刘叔能看见我的动作。果然,一段心声的回响出现在了我的耳畔:热死了,排个索道一个多小时,有什么好坐的,不如直接坐观光车上山呢,他怎么定得破旅行规划呀!
我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头。唉,果然出力总是不讨好。不想让她继续想这个,于是我主动换了个话题:
“下午预订了橘子洲的入场名额,可不好抢呢。听说还能赶上虚拟烟花盛会。”
没想她却道:“要不还是别去了吧,这么热的天,我可走不了了。”
靠,之前喊我定规划的时候,还说自己最能走路的,要和我比比谁走得远。我叹了口气,没再掩饰心中的疲敝:“通关真难啊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别怕,抓紧,很快你就会忘记了。”
在鹿小柒的不解中,我打开了横在胸前的护杆,然后在她恐惧的眼神中,直接跃下了索道。
我很清楚,就在这第十五根立柱(用于固定缆车索道)旁,有着十多架摄影无人机在半空中待命,抓拍着每一车游客。而在索道的终点,有专门售卖立体合影纪念品的,小情侣一般都会购买。我坐索道的目的,有一部分也是想买个合影留作回忆。
不知道我跳跃而下的立体照片,会不会很潇洒。
这些无人机是绿色涂装的、且非常微小,所以一般游客根本注意不到。但我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里,自然很清楚什么时候会被抓拍到。也很清楚,每次小柒都会用各种理由,不让我去购买和她的立体合影。理由不重要,重要的是结果。
那这索道坐的,就没什么意思了。
重力加速度下,夏日的热浪狂扇着我的脸,我看到绿木葱葱,看到人流如织,也看到战场的大地,然后摔在了上面,让鲜艳的潮水铺洒岳麓。
真爽,一了百了,重头再来。
第4次循环 第一天 早上07:51
再次上线,回到了这家名为“赤沙”的民宿。
这是一家日式风格的旅店,就坐落在长沙的闹市区中心,位于黄兴步行街上。之所以叫赤沙,是在蹭今年大火的那部中日合拍电影《赤沙战场》,一个发生在赤沙町的爱情血浆片,因为打出了昆汀美学复兴主义,而被人津津乐道。
影片里最后的高潮动作戏,让这部片子“封神”的暴力镜头,就发生在赤沙町的街道上,一个类似装修风格的旅馆中。长沙这间民宿的东家,显然嗅觉灵敏,电影火了后,立刻进行了内饰重修,并打出免费换装拍照的噱头,趁机提高房间价格。不过即便墙壁都被《赤沙战场》的海报贴满了,还是能看到这家民宿原来残留的主题痕迹——本世纪初宫崎骏动漫的一些影子,那是当年日式动漫全盛期的代表作品。就像前台旁,躲雨的假檐下,还有那个《千与千寻》里的无脸男。
鹿小柒说想住日式风的民宿,我当时查了半天,也就这家好评率是高的。加上整个出行规划中,她都倾向于去网红打卡点拍照,这波蹭电影的免费拍片,应该符合她的心意。虽然价格着实是贵了不少,不过我还出得起。
“今天准备去哪玩?”民宿管家是个阳光帅气的小哥,类似于一间民宿的CEO,也是牌面担当。
“岳麓山。”我坐在沙发上,等小柒出来。
“这个点的话,日出可看不了了,他们都是四点多去排队的呢,队伍很长。”
“没事,不准备去看日出。”我摇摇头,原本计划里,确实是要早起去看日出的,但看了两次循环,她都不满意,和坐索道的结果一样。
“这个点倒是正好排索道,虽然景点大门六点就开了,但索道却是九点才开售。你们现在去刚刚好。”管家尽可能将情况和我说明,这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,可以提高顾客的好评率。
我当然知道时间,连要排多久的队都很清楚。“谢谢,这次也不去索道了。”我又摇了摇头,索道要排的队伍太长,她也是不满意的。只能坐观光车上去了。
这么说着,管家的心声也传到了我的耳中,那还去玩个啥?山顶上也没啥好玩的。但他嘴上却依然笑嘻嘻的道:“也好,即便正好卡着时间,排队买票,再排队坐索道,也要一个多小时呢,就直接去南门的爱晚亭和书院看看也不错。这大热天的,安排得正适合。”我没再说什么。
终于,鹿小柒出来了,扎着低马尾,穿着绿色碎花的一字肩衬衫和牛仔长裤,领口挂着一副精致的墨镜,就和前三次一模一样。
“这身衣服真好看,和山上的景色很配。”同样的话,说多了就自然了。
她没有回应,眼神也毫无波动,反而瞟了眼我手中的太阳伞:“大男人打什么伞啊?”
“给你打的。”我在心里叹气,果然,怎么都要被暴晒,和伞忘没忘在房间里没有关系。上一次循环是把伞落到房间了(因为头两次循环是去看日出,太阳没起来并不热,就习惯性没拿伞),我要回去拿,就被她制止了,说的也是这句话。等到发现外面太阳有多辣,她才说是因为我要回房间拿伞,太费时间才说的。但其实,前台离我房间只有一面墙而已。这次我直接拿到手上了,她说的还是这句话。
“不用,我自己有伞。”
说着,她已经走进了电梯。
我只得收起伞,也跟了过去,身后响起管家和民宿员工的笑声:“出行愉快!”笑声中似乎带着些嘲弄。
在南门口匆匆吃了早点,这里原本是围绕长郡中学起的摊子,随着长沙的发展,后来成了热门旅游打卡点。几年前,因为过于吵闹,长郡中学搬走了,因学校而建的小吃街却更加红火,典型的“吃水赶走挖井人”。地铁口就在旁边,一号线转四号线,都是几十年前修建的线路了,内部已经老旧,墙壁上还有清理不干净的污垢与涂鸦,但因为过往那些年高效的线路规划,依然比半空中不断拐弯的“都市空铁”要快捷得多,关键地下要更凉快。
约是五十分钟后,就到了我无比熟悉的岳麓山东大门。
“呀,好长的阶梯!”鹿小柒看着刺眼的太阳,嘟了个嘴,把遮阳帽戴紧了些,又用太阳伞完全包裹了自己,像是一个缩进壳里的小乌龟。
“没事,就眼前这些台阶,走过去就是观光车的搭乘口了。”
“观光车?”她回头,从墨镜上看了我一眼,“你不是说要去坐索道吗?”
“那个要排好长时间队,网上也说不怎么好玩,这大太阳的,直接坐观光车上去吧。”我笑了笑。
“哦。”她也没在意的样子,继续走着。
不过我能听到她心里的话,变来变去的,靠不住的男人。
我的太阳穴鼓了鼓,终于还是忍住了,不准备和一个虚拟人格动气。
“真话总是很伤人的,要不还是把心声关了?”刘叔的声音再次响起,但只有我能听见。
我摇了摇头,如果关了的话,进行这么多次模拟又有什么意思。受伤就受伤吧,伤的多了,或许就会放弃了。只是,虽然刘叔信誓旦旦地保证,这种基于流体大数据,进行的人格模拟,和真实个人的遇事反应几乎一模一样,但我还是存疑,如果真的出行时,她是如此的所做所想,那我还陪她出来干什么呢?那还不如提前放弃……
排观光车的队伍果然少了许多,我却知道,等到索道的票卖空了,会有一大堆人汹涌而来,现在排观光车是耗时最短的。
但假期里来到网红城市,排队总是宿命,只是时间长短的差别而已。
真羡慕那些打伞的男生。我看着队伍里为女友撑伞的男人,小情侣并排贴在一起,也把自己笼罩在了阴影下,但鹿小柒永远自己打着伞,还总把伞尖对着我,像是下意识想要与我划开距离般。有点过分了吧,这堆烦人的模拟数据。
好在,十多分钟后,我们就上了观光车,就是各种景区常见的小黄车,三十多个位置,安在四面透风的底盘上。车子朝着山上开起来后,绕着盘旋的山路,顶着热浪往上突进。路上的景色很无聊,鹿小柒一路都在玩着手机,啪啪啪的打着字,在微信上聊天,却没有和近在咫尺的我说话。我调出了她的聊天界面,只见上面是她同闺蜜的抱怨:妈耶,热死了,下午不准备去橘子洲了,我要在房间里好好休息。
我只能找个话题,想打断她的抱怨:“待会从山顶下来的时候,可以坐滑道一路滑下来,挺有趣的。”
“是不是又要排队?”
“呃……”我点点头,“长沙来玩的人太多,哪里都要排地。”
“那算了吧,滑道的话,我以前在西递石林坐过,没啥意思。”
我也在长城坐过,但出来玩不就是体验这些的吗?我点点头:“好吧,山顶还有条特色商业街,可以去逛逛。”
一听到逛街,她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。但事实上,当到达山顶后,因为炙热的骄阳,小柒再次吵着要快些离开,山顶的茶没喝,小吃也没尝,我想带去逛逛的同心锁爱情墙也没去,她就上山上了个厕所,便又买了下山的观光车票,匆匆离开了。
“坐车上来,啥都没干,又坐车下去,这来回的到底有什么意思?”她朝我抱怨道。
“是啊,有什么意思呢?”我就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上,盯着油门看着。
她疑惑地看着我,似乎没想到我也抱怨了起来:“都是你规划的路线!”
“唉,别抱怨了,坐好,很快你就会忘记。”
说着,我瞅准时机,挤着司机师傅,使劲踩下了油门,观光车直接冲出了弯道,坠向了山底。
真累啊,还要重头再来,还没有结束……
第5次循环 第一天 早上09:37
去往岳麓山景区的地铁中。
我提议道:“山上挺无聊的,我们干脆别上去了。”
“我就说吗,你个大男人,其实还走不过我,这点小山坡就怕了?”她心里想着的是,到山脚了不爬山,来岳麓山干嘛?
“倒不是怕,就是山上没什么意思。其实这边的打卡点,主要在爱晚亭和岳麓书院。杜甫那句‘停车坐爱枫林晚’说的就是那座亭子。岳麓书院则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,公元九百七十六年就建成了,门额还是宋真宗御笔亲赐的呢。这两个景点都不在山上,而在景区的南大门,我们直接过去就行!”我补充了一句,“那边能拍出好看的照片,你可以发朋友圈的!”
她犹豫了一下,才点点头:“好吧。”
变来变去的,而且懒得走路,真靠不住。她想。
“书院虽然在岳麓山景区里,但参观票要单独预订,有名额限制。我已经提前定好了,待会直接刷脸进去就行。”我补救了一下,但对方的心绪却并没有反应,显然认为一切都理所应当。
南大门的林荫多些,倒是不会被太阳直晒。但爱晚亭也挤满了人,我们坐在那休息了会,她继续用手机聊着天,我去买了几瓶水放到背包里。我也懒得去调阅她的聊天记录了,八成都是些吐槽,也没啥好话。等这次长沙游成行了,如果现实真是如此,以后也别有第二次了,一点正面反馈都没有,实在太折磨人了。我把水递给她,她摆了摆手,“不渴,先放你包里。”我拿出毛巾擦了一下,她瞟了一眼:“该减肥了,走这点路就出汗。”心里说着的却是,都什么年代了,还有人拿毛巾出来。
我也见怪不怪了,只当这些心声,是絮绕耳畔的背景噪音。
等她歇够了,我们又去岳麓书院。相比她喜欢网红打卡,我对这些历史建筑和自然景观,其实更有兴趣。但她刚走几步路,就在边廊处坐了下来,显然是不愿走动了。这地方有什么好逛的,这么传统的地方,也拍不出有新意的好照片,发朋友圈还会被说土地。
“要不你在这歇着,我先过去逛逛,等转一圈回来一起走?”我提议道,还是想看看书院里的陈设。
她点头:“你去吧。”
于是几分钟后,我才逛了不到三分之一,微信就收到了她的催促:怎么还没好啊,快点回来走吧。
我咬了咬牙。
“刘叔,我感觉很糟心。”我对着空气道。
游人如织,皆是陌生人,熟悉的人也很陌生,却不在身边,倒是没人在意我的自言自语。
很快,空气里传来回应:
“早就和你说过,结婚,要找个爱你的人,而不是你爱的人,她不爱你,只是想找个人结婚而已,何必受苦。以前你谈朋友的时候,不都是很开心的吗?”
“我只是以为……恋爱归恋爱,婚姻归婚姻,一个是激情的游戏,一个是妥协的战场。”我在公厕内洗了把脸,然后取出清凉喷雾,给自己喷了一圈,“只是她主动提出来一起出来玩,我总想让她开心一些,那就只能自己受点委屈。只是这一次次的循环下来,我发觉自己怎么做都不对,大热天的,也有些烦躁了。”
“你们这代独生子女,能受什么委屈?”刘叔砸吧着嘴,估计在吃什么东西,但我看不见,只能听到他的声音,“你要想好,你想要找什么样的女人,真的找到了,再谈要不要为她而妥协。从过来人的角度看,你已经陷入了歧途:你要找的是人,是能与你一起直面人生的妻子,有了人才有婚姻。而不是为了维持一段婚姻,去将就着寻人凑数。”
是啊,我想要什么样的女孩子……
大学时的我倒真想过,不过标准很是分散……
心地善良,圆圆的脸颊,披肩的长发,偶尔有些俏皮的恶趣味?
等到时移世易,我才明白,这样确切的女生是找不到的,于是也就没再坚持了,婚姻到底是何意义,我想不明白。但社会的压力到了一定程度,七大姑八大姨,单位同事,领导关心……总要找一个的吧。既然是为了应付外界的期许,那差不多就行了。
这些年,总有人说着:“你现在不想结婚,只是没找到对的人。人嘛,总会找到合适的那一个。但真遇到了可要抓住,因为一但错过,再想找到就难了。”
我微笑点头。
心想,找你妈逼,搭伙过日子而已。
世间上百亿的灵魂,如果都是一块块爱情的拼图碎片,怎么可能找到最适合的另一半,概率不过是上百亿分之一。或许是碎片的边缘无法契合,但使劲挤一挤能卡上的,也就算幸运了。就算万里挑一的能完全契合一个边,两块拼图表面的图样或许也完全不同。夫妻二人所要做的,除了用孩子当作粘合的胶水,终究只是装作看不见图样的差异罢了。
“外显数据显示,你心情很糟糕,要不先停一停?出来吃个饭再继续?”刘叔问道,“你的外卖我都点好了。”
“行吧,直接给我登出吧,在书院这种神圣的地方,我就不找刺激了。”
所谓的“找刺激”,就是自寻了断。系统检测到模拟生命的终结,就会让意识强制登出沉浸舱,是最为方便的登出操作。只是,我对千年书院还是心怀憧憬的,即便这只是数据世界里的虚拟模型,也不想让它沾上血。
“不过先说好了,咱们这个低端沉浸舱,登出后就会自动清空之前的运行数据。你要想从现在这个时刻继续模拟的话,可就不行了。”
“不用了,直接清空吧,这次循环……也没啥好留念的。”
也没啥好留念的。这会儿,我的想法和我说的话,一个字也没有不同。
离开循环 午饭时间
又一次从沉浸舱中登出,摘下意识上传头盔,把覆盖皮肤的电极与探针都拔掉。
出了舱门,就看见一个戴着厚实圆底眼镜的胖大叔,他就是刘叔,此时正大口嗦着粉,旁边还有一个没拆的塑料盒,显然里面就是我的午餐了。
刘叔算是我的忘年交,五十来岁,计算机系的宅男,在清洁能源电厂里当高工。我们在科幻同好群里认识的,没想到竟住在一个城市,便私下约了。这个原本哑巴一样的沉默男人,混熟之后骚话贼多,典型的闷骚汉子。至今一个人生活着,无妻无子,我总觉得他身上有着很多故事,却撬不开他的嘴,灌再多酒,也只能听到一水的骚话。但他也算是个极客,工资不少,也没处花,就喜欢天天捣鼓一些新奇玩意儿。
临到听说我要和妹子出去玩,他便带我到了这个废弃车间,看到了挤了半个房间的沉浸舱。这种沉浸舱是前些年元宇宙风行时的产物,科学界攻破了转移量子风暴(人类意识)的方法,可以临时将脑波思维接入虚拟世界中。只不过一个这样的舱室,就要花费上百万亚元。但这些年来,元宇宙的风潮也过去了,这些没地方卖的沉浸舱,就被有心人大批收购,干起了一些灰色的买卖。
比如刘叔找到的渠道,只要三万亚盟数字币,就能通过数据黑市,购买指定人物的所有过往互联网留存,然后进行性格建模。并在一个虚构的背景里(比如这段长达五天的长沙城市背景,就是截取的上个月某五天的数据),重建人格模型,让登入虚拟世界的你为所欲为,时长共一周,需要延长再另付数字币。
自然,刘叔带我来,是会盯着我别想为所欲为的。他就是想让我提前体验一下,结伴出玩时可能遇到的问题。按他的话说,当年最可能同他结婚的女人,就是和他出游后分的手,所以让我别大意,别不当回事,要好好模拟模拟才行。
在虚拟世界中,睡眠时间等是直接去除的,一些无效细节也会被删除,所以实际在虚拟世界中经历的时长,可能还要多个三倍。就像我之前五次的循环,实际上只经历了一个上午而已。
“这不是个合法的事情。”我嗦起了自己的粉,“看着鹿小柒的虚拟人格,总有种做坏事的感觉。”
“但这也不违法,事实上,国内还没有关于数据人格建模的法律。”刘叔已经吃完,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,惬意地伸了个懒腰,“如果真要立法的话,各个数据大厂都要倒霉,那关系到多少家庭的饭碗,总要充分评估才行。不过也是迟早的事,有些大人物的数据样本,在黑市里卖的比女明星还火,谁知道被拿去发什么泄,所以迟早要管的。”
“总是感觉别扭。”
“别想太多,这个渠道算是正规的了,只是针对工作、情感、面试等进行模拟,过分的行为是受到限制的,但大部分渠道最赚钱的反而是这里受限的部分。”
“还是太可怕了,我之前真没想到会那么的真实……真就没人管了吗?”
“还真有,最近骇客圈子里,就有个‘反人格模拟’的网络组织,认为对他人进行数据建模是反人类的罪行。据说,他们似乎找到了沉浸舱的代码漏洞,可以通过植入病毒,灌入垃圾数据包,从而摧毁建模系统构建的虚拟世界。”刘叔似乎看到了我眼中的好奇,又直接泼了个冷水,“别想着好玩,在国外已经有案例了,在沉浸舱中的人,被这种病毒攻击后,直接脑死亡!”
我噎了一下,惊讶的看着他:“怎么会?一个电脑病毒而已,会作用到实际的身体上?”
“人的意识上传到云端,可是很危险的行为。就连学界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,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。意识世界被电脑病毒入侵,会带来很糟糕的后果……简单来说,被病毒入侵后,会有一段时间的危险期。该时间内,外部操作界面,无法执行登出操作。在维修人员清理完病毒前,意识会被困在虚拟世界里。”
“那我强制登出不就行了?”所谓的强制登出,就是直接在虚拟世界中死亡。
“不行!原本强制登出,所关联的意识回归指令,被修改成了意识死亡。”刘叔想了想,还是摇摇头,“或许这个骇客组织里有天才吧,他们找到了将量子风暴熄灭的代码。但从结果来说,在被病毒侵袭后,你一但在虚拟世界中死亡,就相当于在现实世界中真正死去了。”
“靠,这么恐怖!那你还带我来玩这个?”
“拜托啊小鬼,国外也就零星案例,全世界这么多人用着,黑市市场这么大,这种撞大奖的事,千万分之一的几率,怎么会被我们遇到,别瞎想了。”刘叔见我吃完了,挠了挠地中海,笑道,“刚刚发现了一个好东西,你可以试试。”
说着,他把我带到沉浸舱的操作界面处。
听着他的解释,我才知道,人格模型除了可以“演绎”,还能直接进行对话,且对方只会说出内心所想的实话,这是强制性的。她到底想要什么呢?我也很好奇。
在对话中,我才知道,小柒以前受过“伤”,和她学生时代的初恋,都准备结婚了,却被对方所抛弃。网络世界的残留信息果然无孔不入,什么真相都能拼凑挖掘出来。
--那现在的你,到底想要什么?
我在对话界面输入道。
--我想要坦诚。
光标闪烁间,她的回答也出现了。
我明白,这是受过伤的人,所想要抓住的确切性真实。
--这需要时间。
我输入道,但似乎是因为陈述句,窗口上并没有新的回应字符出现。
于是我再次输入……
--你不能把自己包裹成刺猬,却想让对方展露出全部。
想了想,又删掉了这句话,换成……
--坦诚确实是解决矛盾的最有效手段,虽然很伤人。但是,让一个人玩得开心,最有效的手段,却是另一个人的忍让。我做错了吗?
--我并不开心。
--躲在龟壳里的世界,不愿敞开心扉,怎么可能开心。
对方没再回复,即便是不带感情的对话模拟,依然是个寡言的人格。
我也有点气馁,想着所谓病毒的说法,叹气道:“再来几次模拟就算了,要不我还是放弃她吧……回头找个理由,就说长沙不去了。”
“花了这么多钱,这机器这么贵,就打水漂了?”刘叔瞥了我一眼。
“就当淹没成本好了,总比真去了,一肚子不快活来得好。现在放弃了,可能的不快活就只存在于模拟中,我们都不会有真实的记忆。”
“作为过来人,听我一句劝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现在发现不合适,总比未来婚姻失败来得好。”
我眯起了眼,总感觉这家伙应该结过婚,大闷骚嘴里没一句实话。
但最终,我还是被他说服了。
第6次循环 第一天
我扔掉了太阳伞,这样背包还轻一些,反正也不能用。
这次我没再去岳麓山,也没提橘子洲,和她过去实在是浪费时间,于是选了我自己压根不会去的路——她喜欢的网红打卡路线。
先是湖南米粉一条街,然后是咖啡清吧云集的潮宗街,最后去万家丽商场的停机坪拍日落……
鹿小柒对这个新的行程很满意,她的内心也是这么说的。
然而,米粉街“藏”得很深,错综复杂的立交桥系统下,定位信号还不好,总是绕错路……
换她自己导航也没找到,我拍了拍她的肩,想让她别心急,没想到她直接一个锐利的眼神瞪着我:“别拍我,我不喜欢别人碰我!”大叫着,然后和我拉开了好远……
大太阳天的,我强忍着怒气,走向了疾驰的汽车……
第7次循环 第一天
顺利来到米粉街,没什么好吃的,她很失望。
瞎规划什么啊,来之前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,切,就是嘴炮。
我拿起柜台的刀子,直接朝着胸口刺了过去:“别怕,就是演一出比干掏心而已。”
第10次循环 第一天
直接去潮宗街,但她非要找到那面网红拍照同款的墙,其实墙上就是写着“朝宗”两个字而已,她就是想和墙合影,而不是和身旁的人。
只是,街道里面的地形七拐八拐的,一时半会却找不到。连街上开店的老板,看到那面墙的照片,都说“这片没这墙吧?”
烈日炎炎下,小柒杀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……
“这次想看个什么死法?”
“啥?”
第13次循环 第一天
所有照片都拍好了,甚至于原本不擅拍照的我,都能随意拍出时尚大片来。
小柒开心地在朋友圈里分享,听完大家的夸赞后,也就没了兴致,反而看了我一眼:“你怎么没精打采的。”
谁循环了十三遍,都得不到什么正面反馈,会兴高采烈啊?
旅途本来就该充满惊喜与变故,全部做完功课,那还玩个什么,只为了拍照片吗?
稍微做错了一点,立马甩脸色,完全做好了,也就兴奋几分钟,那我到底图什么,找虐吗?
“我在怀念大学时候,那些背上书包说走就走的旅行。”
“啥?”
“其实吧,只是死法用得太多了,不知道怎么去死才有创意。”我微笑回答。
第16次循环 第一天
万家丽商城早已面目全非,现在是一个多维影城,但早年间火出圈的日出停机坪,却还原样保留在那里。巨大的多维影城,只有四个角有电梯,还不一定哪个电梯能直达停机坪……
我看到她逐渐不耐烦的表情……
第17次循环 第一天
找到直达的电梯,却有无数人堵在电梯的门口,好不容易挤上去一部,还因为电梯超重把我们赶了下来……
我又看见了熟悉的表情……
第20次循环 第一天
终于掐准了时刻,从地铁出来,第一时间就找到了直达的电梯,找到了最好的斜角线路,恰好能挤上去,然后赶到了夕阳最美的时候……
小柒靠着栏杆,和落日合影,和长沙的标志牌合影……
“下楼吧。”她终于满意了,虽然不知道能坚持几分钟。
一直给你拍着,你真的不考虑也给我拍一张吗?我一直在暗示你,我也带了很多套新衣服过来的。我微笑着,道了声:“好,下楼吧。”
然后翻过屋顶的栏杆,下去了。
第21次循环 第一天 清晨07:52
“今天准备去哪玩?”民宿管家是个阳光帅气的小哥。
“龙诞视觉艺术馆。”我坐在沙发上,等小柒出来。
“那地方不错,艺术馆的外立面很有特色,很多网红都喜欢在那里拍照,据说很出片。”
是啊,而且相比岳麓山和日落这种自然景观,我对与现代建筑的合影也没啥兴趣,她不提帮我照相,我也不会太在意。我点点头:“还是在室内,有空调,没太阳。”
“是的!”管家小哥还想说点啥,小柒已经出来了。
她把短发披开了,没有扎马尾,穿着一套黑色的连衣裙,这是我提前和她说的,因为艺术馆的墙壁是灰白色的,特别适合与黑色衣服相搭配。
我有些疲惫地起身,惯性的说着:“这身衣服真好看,和艺术馆的色调很配。”
说完,就准备去按电梯了,也没准备收到什么回复。
没想这一次,她却笑着道:“谢谢,我选了好久的。”
我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,倾听了她的心声,带的六套衣服里,有三套是黑的,好难选,还好选对了,嘻嘻。
我眯起了眼睛,不对劲啊,还是说原本就该直接去艺术馆的,循环了二十一遍,终于选对了剧情线?
但不管怎么着,似乎有了好的趋势,我原本已经放弃的心,又渐渐活络了起来。
仿佛一旁的无脸男塑像,也变得眉清目秀了许多,他怀抱的塑料西瓜,也越发秀色欲滴。
走进电梯,身后传来了管家的声音:“二位,出行愉快!”不再有嘲讽的语气。
我依稀能察觉到,鹿小柒的身上发生了些许变化,但我又不敢确定。
或许这就是不断模拟的好处吧,总算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径。
从地铁口出来,我们打了悬浮滴车,来到不远处的艺术馆。其实地铁口距离艺术馆,也就走十几分钟的路程。但之前的二十次模拟都告诉了我,她之前所说的“自己特别能走路”都是鬼扯的,她是一挨着太阳就直接躺平抱怨的主儿。于是,连司机师傅都有些不确定的电话过来,“很近的咧,你们要撤单尽快撤,别到地方了再给我差评。”
最终,我们还是坐着悬浮滴车,到了艺术馆外。
相比馆内,馆外反而聚集了一大堆人。
在大门口的外立面,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,却不是为了排队进馆的,门口扫描预约码的机器人保安闲得很,因为都是些排队在门口外立面拍照的人,真正进馆参观的反而不多。
又要排这么长的队。我心下不妙,扫着四周有什么够艺术的死法。
没想到,这次鹿小柒却没有抱怨,而是突然道:“太阳很晒啊,你怎么不给我打伞?”说着,指着其它一起贴在伞下的情侣,一脸批判地看着我,但那批判的神色其实并没有怒气。
“我……伞忘房间了。”压根就没准备拿。
“啧啧啧,要你有何用,用我的伞吧。”她把伞递给了我,我撑开伞后,看着聚过来的女人,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。
虚拟世界就是虚假的吗?
或许只是前二十次是假的吧……
“你在傻笑个什么?”
“啊,我有吗?”我抿了下嘴。
“别都在我头上了,你自己也遮点,回头晒成煤球了可没人要。”
我深吸了一口气,突然表决心道:“放心,虽然是第一次拍这里,我会拍出好照片的!”
“说什么傻话,太阳晒晕了吧……不过我可提前说了,我拍照可不行,你可别指望我能给你拍出多好的照片。”
“你也要给我拍吗?”
她反而有些奇怪地看着我:“废话啊,怎么可能只让你出工,又不是带个工具人。”
我眼睛一亮。
管它是真是假。
我所相信的,便是真的!
漫步在展馆中,原本感觉无聊地拍照,竟变得赏心悦目起来。那些夸张另类的后现代艺术品,在我眼里也变得面目可亲。那层疏离的刺猬壳,仿佛完全消失了,一切都变得顺滑而柔和,没有抱怨,没有问责,令人真正感受到了结伴旅行的快乐。
我在艺术馆的洗手间里,见四下无人,便问刘叔:“真奇怪,我感觉她的性格有转变。”
“那不可能,每一次重启都是一模一样的人格样板……或许你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,认识了真正的她,恭喜你。”
是啊,这不就是花大价钱,进行旅行模拟的目的吗,几十次的灰心丧气,都快让我忘记原来的目的了。
在一座巨大的女性雕塑面前,鹿小柒突然驻足,问道:“你是喜欢我的皮相,还是内心?”
“嗯?”
我看着那座雕塑,女子面容被雕刻成了粗犷的心脏,镂空的心房中却凹陷着精致的五官。
自然第一眼都是皮囊,我想,所谓的一见钟情,终究是皮相,但即便心里清楚,人依然会着相。不会像无脸男那么洒脱,只把内心给你看。但说出来的依然不怎么坦诚:“都喜欢!我的回答或许有些取巧,但……相由心生,或者说基因决定了一切,一个人的容貌与内心,或许有着一一映射的对应关系。”
“怎么说。”
“我小时候,就经常听我爸讲,他能看人的面相,当然不是算命那套,而是通过看人的面貌,大概就能知道对方的性格是什么样的。而且听着周边人的反馈,他看人很准。那时候,我一直以为是因为他阅历多的缘故,要不然的话,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,怎么可能就直接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。”
“该到但是了吧?”
我会心的一笑:“但是,我大二那年,记不得哪天醒来的时候,突然发现自己也能看相了。这才发现,看相的能力,或许也是基因里的遗传,只是到了时间,突然被开启了。”我回忆着,以前很少会聊起这个,没想到和一个虚拟人影谈了起来,“大学的时候嘛,总想用一个科学的理论,去解释不理解的事情。最后想来想去,还是和学生物的朋友聊起,才理顺了思路。或许人的性格,本来就分为先天遗传,与后天影响。但除非经历天灾人祸的巨大变故,后天影响都很微弱,先天总是占据人格的最大成分,那么一个人的样貌与性格,就都和基因挂钩了,也便有了看相知心的可能……面相既然与基因有关,看相自然也能成为被基因所遗传的能力。”
“也可以这么理解,我们的基因是父母遗传的,我们从小的生长环境也是被父母包围的,先天和后天其实是一股同向的力量,将我们塑造成了被面向所定义的生命。”
我很喜欢这种聊天,仿佛赵明诚与李清照的清谈,虽然虚妄了些,确是前二十次都未曾有过的感受。
“虽然这么说,但我想,我们总会成长的。”她又道,“不是有什么忒修斯之船吗,我们也在不断更替着细胞,据说人类全身的细胞,每三个月就会完全替换一次,怎么都会在成长中变成不同的模样吧?”
“但这些细胞的更替,其实早就由基因规定好了路径。更多的时候,我们只是在重复地书写一段相同的数据,建造出无数一模一样的忒修斯之船。同样材质的木头、同样规格的样式,无论是新船,还是旧船,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?就像一个人的指纹,无论更新了多少次,依然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不变的存在。”
“所以成长是个伪命题咯?”
“所谓成长,或许只是随着基因给予的路径,去发掘出真实的自己。就像米开朗基罗说的,雕像本来就在石头里,我只是发现了它。”
我看着眼前被“发现”的女人雕塑,说道。
她撩了下头发,看着我:“按你的意思,是不是可以说……我或许已经不是昨天的我,但在你的眼里,我从来没有变过?”
“我……”似乎突然被问住了。
如果换在任何一次循环,我当然能信誓旦旦地,说她永远是那个不变的人格模型。但这第二十一次循环,确实有些不一样了。
“你看看我的面相,我是什么样的人?”见我吃瘪,她笑着又问。
我沉默了片刻,才摇头道:“看不出来,你和你的皮相,突然有些不一样了。”
“突然?”
“今天才有的事。”
“切,这才是我们出来的第一天啊,后面几天你会更好地了解我的……这不就是喊你出来的目的吗,互相更深入的了解。”
“是啊,我都差点忘了。”
第21次循环 第一天 晚上18:37
第一次出来玩,我定了两个房间。
不过洗漱完后,她邀请我到她房间一起看电影,这也是循环以来的首次。
房间贵有贵的好处,这些房间里,都设置了立体电影放映装置,从各个方向投射出来的影像,会在整个房间中,构建出立体的电影画面。房间中间的观影沙发,也是可以360°转动的,自动切换每个画面的最佳观影视角。
“想看什么电影?”我问。
“都来主题民宿了,当然是看《赤沙战场》了!老板有买正版的影像,视觉效果奇佳。”
赤沙战场是同名游戏改编的爆款电影,说的是一个退休的华裔雇佣兵,叫做贾巡真,失去了人生所有的牵绊,于是在世界各地旅行,寻找生命的意义,却在日本赤沙町邂逅了逃亡的日本黑道公主,一个喜欢念佛经的怪丫头,二人很快相爱,最后杀出一条血路的故事。
很老套的剧情,却荣登各国票房历史榜首。拥有如此轰动反响的原因,除了致敬昆汀《杀死比尔》的新古典暴力美学外,更大的因素在于技术的创新。这是第一次利用全人格模拟角色进行的虚拟拍摄,男女主角是完全的人格建模数据,导演只要插入游戏原作的背景与冲突,然后让模拟人格自行表演。等男女角色自己创造完剧情后,再由导演进行剪辑组合,这是一次划时代的尝试。
我和小柒瘫坐在沙发上,沙发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四面旋转着,甚至顺着榻榻米上的滑轨进行移动,但这种移动都很轻微,并不会给我们带来多少不适。
“女主外号是‘七公主’呢,和你一样。”
“我才不是什么公主,就是苦命的打工人。”
“你是我的公主啊。”
“酸呐——”小柒抗议,捶着我的胸膛。
等到最后电影高潮的时候,当黑帮的杀手冲入赤沙町的那座小旅馆,鲜血染红了那条闹市街,弹痕密布于旅馆墙壁,小柒也握紧了我的手。
我们这间民宿的装修风格,就是比照着男女主人公在最后高潮戏时,所居住的旅馆。所以投影里的背景,和我们四周真实的场景完全契合,更有一种深入其中的沉浸感。
最后一幕里,男主角扑向了七公主,挡住了急射而来的子弹。
电影戛然而止,是个开放的结尾,我们并不知道男主中弹后会不会死去。
“你说,那些虚拟人格究竟有没有‘心’呢?”小柒突然问道,“或者说,他们是真的生命吗,像我们一样有恐惧,也有情欲?”
“你认为自己是真的吗?”
“当然。”
“那他们就是真的。”
小柒没有询问我话语里的问题,反而有些惆怅道:“如果他们真的拥有‘心’,那每每被困在即将中弹的那一刻,然后戛然而知,是多么痛苦的折磨。”
我感觉这道题有些超纲了,而且没有意义,但还是安慰道:“导演不是说了,那是男主模拟人格自发的行为吗。那无论重复多少次,无论结果如何,他都不会后悔。”
“自发的行为……但他们只是相识了一天,贾巡真为何会奋不顾身的给七公主挡子弹?”
“男主的背景故事,说是在世界各地旅游,其实吧……不过是在人生中流浪。他在当雇佣兵的日子里,在那些恐袭与死亡中,已经看清了生命,也看透了人生,也就没了期许,成为了自己生命的浪客。一个自我放逐的浪客,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期许的宿湾,你说,他怎会不为此拼命呢?”
“你仿佛知道……他的想法?”
“是啊,不知为何,我或许是明白了他的想法。”
看着小柒的脸,我却像是看到了一个面容柔和,长发飘逸的身影,就像那个七公主一般。
面相会变吗?不是经历天灾人祸的巨大变故,而是在一天的短暂时间内?
或许在现实世界中自然不可能,但这里是虚拟的世界。
第21次循环 第二天 清晨06:21
刘叔已经完全联系不上了,坑爹啊大刘!
身后,没有管家的问候,因为小哥已经躺在了血泊中,削下的头颅,就被摆在无脸男怀里的西瓜上。
身后,只有乌兹冲锋枪和M9手枪的啸音,以及子弹打在墙壁、身体的沉闷声响。
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知道,身后的啸音,是这两种枪械打出的子弹。明明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,从来没有碰过枪械,我也并非什么军迷。但如今的情况下,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些琐碎细节了。
刘叔虽然靠不住,但他还是留下了最关键的信息——
我所在的虚拟世界,被“反人格模拟”组织的病毒入侵了!
讽刺的是,或许因为相同主题元素下,更容易投送入侵数据。或许因为如今网络上铺天盖地的,全是关于《赤沙战场》的各种盗版包。他们丢向我所在虚拟世界的垃圾数据包,还是《赤沙战场》的电影剧情。
但这都不重要了,我如今唯一需要记住的,就是在刘叔解决病毒问题,将我的意识登出前,我千万不能死去。要不然,沉浸舱内的身体会直接脑死亡,我的意识会归往何处,那就是不可解的迷了。
“叮~”
电梯门终于打开。
“救命啊——”
身后,我听见了鹿小柒的尖叫。
我要不要去救她?我的心中有两个声音在互相掐架,一个道:别傻了,那就是一团模拟数据,还是一个自私自恋的女人,有什么好救的!另一个却道:她是有“心”的,就是一个真正的生命。重复了二十一次轮回,才终于遇见了最适合的那块爱情拼图,不是吗?不管她是鹿小柒,还是一团数据,都要去救下她,因为失去了她,就算侥幸活命,也别想再找到……那个合适的人了!徒留一辈子的人生流浪,活着又有什么意思?
“人嘛,总会找到合适的那一个。但真遇到了可要抓住,因为一但错过,再想找到就难了。”恍然间,又想起了这句话。
“我或许已经不是昨天的我,但在你的眼里,我从来没有变过?”
你……
当然不一样了!
我懂了,其实很容易选的。
如果是第二十一次循环之前的你,我自然会直接走入电梯,没有一丝留恋。
但这是第二十一次循环中的你,你是我的你,是好不容易才遇到的可以期许的宿湾。
我转过了身子,能感觉到到身体逐渐的强壮,一缕缕刀疤和弹痕,蔓延在我的肌肉上。我仿佛能回忆起在中东战场上的雇佣兵岁月,以及在世界各地的漂泊流浪。
或许变化早就出现了,早在这第二十一次循环的初始,病毒就潜入了这个世界。只是这种入侵,看来也并非一无是处,至少让我度过了开心的一天。
小柒是虚拟世界的女主角,七公主则是垃圾数据包的女主角,病毒程序以此为坐标,让她们的数据慢慢融合了。
就像我和那名华裔雇佣兵,都是各自世界的男主角,自然……也要为了爱情拼净最后一丝生命。
我叫贾巡真,我要救回我的公主!
我走在被血浆充盈的廊道上,躲过乌兹冲锋枪的几轮扫射,循着女主角的尖叫声,打开了那间走廊尽头的客房。
我冲向了日本刀的锋芒,反手夺刀,刺入黑衣壮汉的肚子,然后粗暴的搅动起来,卷出了一长串血腥的肠道,就像cult片里的剪影。
似乎是预料到的那样,我看见另一名瘦高个的黑帮杀手,举起了M9手枪,朝着榻榻米上的女主角,一枪射了过去。
我心中毫无犹豫,一个健步挡在了女人和子弹之间。
我背对着子弹,看着我的女人,时间仿佛暂停了一般。
我看到她的泪痕凝固在双颊,看到她原本的短发逐渐变成了长发,也看到了她棱角分明的脸型变得柔和起来……就像我在大学时,曾想要遇到的女孩……
“你是……真的吗?”
定格的时光中,咫尺如天涯,我以为她没有听见。
未想,她的心声依然传递到了我的耳畔:
巡真君,实相者,即是非相。
相由心生,由你之心,亦由我心,所见即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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